在青藏高原,活跃着一批年轻学者
靳英帅戴着厚厚的眼镜,文质彬彬,但双手却晒得黝黑,这是青藏高原常年的紫外线辐射留下的痕迹。自从2016年第一次踏上青藏高原,靳英帅连续十年夏天都在高原的野外度过。虽然全身防护,但双手还是不可避免地长期暴露在外。
靳英帅是一名考古学者,他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博士,专业领域是旧石器时代考古。他今年32岁,十年来,他连续参与了多项青藏高原重要考古遗址的发掘。而在更大范围的考古调查中,他走遍西藏大部分地区,多数是人迹罕至的旷野。
在青藏高原,活跃着一批与靳英帅年龄相仿的年轻学者。他们在世界屋脊寻找古人类的踪迹,在“生命禁区”发现生命的历史,在亘古荒原开辟出一片科学的新天地。
7月下旬,王社江(右)、靳英帅(中)在西藏阿里野外做考古调查。本刊记者 倪伟 摄
青藏高原古人类之谜正在解开
在靳英帅参与的考古项目中,那曲申扎县尼阿底遗址、阿里革吉县梅龙达普洞穴遗址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
十几年前,人们对青藏高原古人类的认知还十分模糊,有可信年代证据的遗迹不到万年历史。而尼阿底和梅龙达普洞穴两处代表性遗址,将青藏高原古人类的生存历史推早到十多万年前。青藏高原作为远古欧亚大陆一处大通道的性质,逐渐明晰起来。
最近,在青藏高原带领靳英帅和同事们做发掘的,是著名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家、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王社江。王社江今年61岁,经历了十余年来一系列青藏高原旧石器时代重要考古项目,并发现和主持了梅龙达普洞穴遗址的发掘。梅龙达普洞穴遗址的重大突破,改变了人们对青藏高原古人类历史的认知,受到全球瞩目。
梅龙达普洞穴遗址位于革吉县野外,方圆几十公里不见人烟。在一处拔地而起的悬崖上,三个洞穴在半山腰一字排开,人类在约十万年的时间里多次在洞里定居,十多米深的土壤堆积中留下了大量遗存。考古人员让这些历史重见天日。
谭韵瑶(右)在阿里革吉县梅龙达普洞穴遗址发掘现场。受访者供图
考古队里有不少年轻的队员。谭韵瑶是个小巧玲珑的广东姑娘,2018年毕业后进入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始终与西藏当地考古机构合作,谭韵瑶入职当年,便进入梅龙达普洞穴遗址考古队,经历始终。
“刚入职,领导就问我:你能接受去野外吗?我说能,就被派到了梅龙达普洞穴。”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我不是学旧石器考古的,刚开始一两年,我还在学着认石器。梅龙达普项目教会了我很多。”项目进行中,她还去往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深造,获得了学位,成为青藏高原旧石器考古领域的新生力量。
谭韵瑶高中时就对考古燃起兴趣,当时吉林大学考古专业在广东并未招生,她先是报考了别的专业,入学后再转专业,一番迂回后,终于如愿。毕业后,她也不走寻常路,进入西藏,但运气颇佳,适逢西藏考古正在加速,国际级成果迭出,她遇上了好时候。
7月下旬,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王社江(中)及考古队员靳英帅(左)、谭韵瑶在梅龙达普洞穴遗址。本刊记者 倪伟 摄
青藏高原是国际学界关注的几大学术热土之一,每一步进展都受到全球瞩目。青藏高原旧石器时代新发现,已经数次在国际顶级学术期刊发表。靳英帅在美国内华达大学交流过一年,他选择了一位高原考古专家作为合作导师,后来才发现,导师研究的高原只有海拔2000米。虽然他还是个学生,但由于在青藏高原做考古,常常有人兴致勃勃找他讨论。
“这两位是我们的干将。”王社江指着靳英帅和谭韵瑶说,“他们在工地管事的时间比我还多。”他们分别出生于1993年和1995年,都已经是青藏高原上的老队员了。
靳英帅统计过在梅龙达普洞穴遗址工作过的年轻学者和学生,至少有50人。“以后回头看,这里有可能成为青藏高原旧石器时代考古的黄埔军校。”他说。
高原腹地的青年们
虽然高原上有着独一无二的景致,但考古发掘往往重复而枯燥,日复一日,他们蹲在几平米的探方里,在泥土、沙石中寻觅石头、兽骨以及更多肉眼难以辨别的人类遗存。
“每一天,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现,也可能会有意外惊喜,所以总是会有期待。”谭韵瑶说,“每天起床都会有一些盼头,去工地之前,就会觉得今天可能会出点什么好东西吧。”
靳英帅(右)在阿里调查途中采集石器。本刊记者 倪伟 摄
在青藏高原,每年只有6、7、8三个月适宜开展野外工作。考古队员常年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地方做科考,7月盛夏,在野外也要穿上冲锋衣。靳英帅说,自己的夏装很少,因为很少有机会穿。有一年,他们工作结束得晚了些,9月下旬下撤时,早晚气温已经降至零下,一路飞雪。
2016年,他们在那曲申扎县尼阿底遗址开展发掘。尼阿底遗址位于色林错湖边,距离县城十分遥远,考古队借村委会两间破旧平房当作驻地。没水没电,信号微弱,水井在300米外,发电依靠柴油发电机。
晚上,他们在破沙发和行军床上,头挨头,脚抵脚,蜷缩在睡袋中保持体温,艰难入睡。女队员栖居的小屋本是一间库房,散发着陈年腐肉的异味。每当雨雪纷飞,屋顶总会漏雨,夜里突至的冰雨浸湿睡袋,冰凉刺骨。
2018年,因为发掘梅龙达普洞穴遗址,他们转移到革吉县城驻扎。当地最豪华的酒店,“没有一个东西是好的”。屈指可数的几家饭店,饭菜半生半熟。说起调查途中住过的那些“大酒店”,如今都是笑谈。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县城的“大酒店”住宿,见设施破旧,王社江提醒靳英帅,不要锁门。他没在意,锁上了门,第二天果然锁坏了,打不开门,这才不禁佩服起王社江的丰富经验。
谭韵瑶在西藏阿里革吉县秀玛洞穴遗址。受访者供图
王社江2012年开始在青藏高原做撒网般调查,历经艰辛。很多个夜晚,他在旅馆只能和衣而卧。因为天寒,一些旅馆没有热水,他曾经5天没有洗脸。他的探索,为未来青藏高原旧石器时代考古开拓了版图,至今他已经发现了数以百计的高原旧石器时代遗址。
条件在2018年之后迅速好转,川藏公路北线逐渐贯通,为曾经天涯海角的边地带来了发展机会。如今革吉县城已经有了不少外地人开的饭馆。几年前,革吉县和阿里能买到的东西还很少,连编织袋、绳子之类的物品,都要从北京或拉萨带来。现在,每年出发前,负责物资采购的靳英帅就网购好一些物资,快递十天可到革吉。
“每年上来,都感觉变了一个样子。”靳英帅说,“可能去年还没网络,今年就通5G了。”而20世纪80年代,考古人员在高原做文物普查时,还住过牧民的羊圈。
“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大概可以坐直升机调查了,带上你们的学生。”7月下旬的一天,王社江开车带两名考古队员赴阿里的野外做考古调查,翻过5200米海拔的一座山时,他开玩笑说道。
他后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自己在高原上可能再跑个三年左右,随着年纪增大,加上大量考古资料尚未整理研究,他将转向办公室,以案头工作为主了。
而青藏高原的旧石器时代考古,刚刚起了个头。青藏高原的古人类谜团,会有年轻人接着去破解。
记者:倪伟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