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宛平剧院连续演出了上海越剧院近年创作的《洞君娶妻》《再生·缘》“徐王版”《梁山伯与祝英台》三部小剧场剧目,反响热烈。加上五月演出的《假如我不是嵇康》《微神/Vision》《张骞使西——三别三行》,这是上越小剧场剧目以整体展演的形式在宛平剧院的又一次集结。为展示创新成果,上越将近七年来创作的七部小剧场每年在宛平定期演出,积累了口碑与品牌影响力。本文以该系列的首部作品《洞君娶妻》为例,谈谈上越在创新方面的思路与特点。
而在其中,《洞君娶妻》自首演便给观众带来了惊艳之美和奇妙之感,之后常演常新、赢得了口碑与市场青睐。古老神话的神秘绚烂、当代舞台的简约诗意、越剧艺术的悲情凄美,小剧场戏剧的多元探索,使得精美与质朴,古典与现代,越剧与时尚,情感与哲理,在同一空间中产生碰撞后融为一体,形成新的美学品质和演剧样式。然,万变不离其宗,越剧艺术的个性魅力在多义性的主题与现代感的舞台空间的关照下愈发光鲜夺目、与众不同。
可以说,以《洞君娶妻》为代表的一批上海越剧小剧场作品,是越剧人在保持流派风格的基础上,进行的一次中国古典美学精神与当代美学理念相结合的有益探索。
反观古老传说的新视点
在湘西,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落洞女”传说,年轻貌美的女子路过洞口时,如被洞神看上,会偷去她的魂,女子从此神魂颠倒,香消玉损时也正是洞君迎娶之时。小剧场越剧《洞君娶妻》,灵感便是来自于这个神秘的传说,讲述一位浪漫的少女芷兰整日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完美的爱情梦境中,期盼如洞君般风流倜傥的君子翩翩而至,根本无视身边那个深爱自己的憨厚质朴的庄稼汉苦良,苦良为求姻缘喝下了洞里泉水,幻化为英姿飒爽的洞君神貌,由此上演了一场“错位”的爱情悖论的故事。
该剧故事简单却寓意深刻。编剧莫霞没有作为旁观者来猎奇湘西少数民族的民俗风情,也没有把思维局限在怀春女子无法觅得爱情而寄托于神祗自我毁灭的悲剧中,而是在挖掘古老传说背后所蕴含的社会根源之后,从人类文明发展的视角去反观古老文化,去芜存菁,以古代人折射现代人特别是青年人的爱情观和价值观。使“洞君娶妻”这样一个古老传说在展现人生困境的基础上寻找到了一种科学辩证的符合时代精神的新的诠释。
该剧沿袭了越剧才子佳人的悲情题材,但却没有仅仅停留在儿女情长的情感层面,而是超越情感层面带有理性色调的人生体验。当最后两个人红袍嫁衣共赴阴曹时,你还会像梁祝化蝶般沉浸在单纯的对爱情的讴歌中吗?
剧中,苦良三次饮泉化为假洞君和芷兰在一起,最后以付出生命的代价唤醒梦中的芷兰。芷兰追梦、寻梦到梦醒的过程,也是由自我迷失到寻找自我、发现自我,最后超越自我的心路历程。而苦良在追寻梦想的过程中却逐渐忘却自我,直至如同飞蛾扑火般地获取短暂却绚烂的礼花式的“爱情”。在他们轰轰烈烈的爱情的背后,是引发观众思考如何看待表象与本质以及如何平衡现实与理想。其实,我们很多人年轻的时候在面对爱情面对工作时,都会经历这样一个从不切实际的幻想到脚踏实地的曲折过程。有的人如同芷兰一样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明白其中的真谛,有的人则如“落洞女”一般,始终没能走出自我。人往往以为别处的景色是最美的,对身边的美熟视无睹,不懂得珍惜眼前所拥有的,在没有失去之前,永远也不知道原来这就是我们所要寻找的幸福。
古典的浪漫情怀与现代人对生活对理想的需求结合,使得这样一个东方神话所蕴含的人生哲理具有着超越地域、跨越时空的人类永恒的价值。
回归越剧本体的新创造
越剧《洞君娶妻》在艺术形式上最大的亮点,是通过神秘而传奇的故事来突出戏曲美学的特色和越剧流派的个性魅力。我们公认的王国维对戏曲的定义是“以歌舞演故事”,那么,在越剧《洞君娶妻》中,“歌舞”与“故事”则是相辅相成,你无法说清是“歌舞演故事”还是故事表现歌舞,或许“左邻右舍”符号化的歌舞表演起到的是衔接和推动剧情的作用。而越剧的流派,既为故事服务、表情达意,又独立地体现越剧艺术之美、女子越剧之美,能脱离故事,成为保留唱段、经典折子戏供人反复欣赏。
苦良、假洞君,一个真我,一个假我;一个乡野质朴,一个高雅风流;一个代表现实。一个代表理想,这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物却是一个人的化身,象征着理想与现实的难分难解。如果没有相应的表现手段,就会使整个戏黯然失色。越剧的流派特色十分精准地传递出了不同人物的精神气质和个性特征,范派的憨厚直爽、酣畅淋漓,尹派的儒雅缠绵、清新隽永,饰演苦良和假洞君的王柔桑,有着较强的可塑性,通过流派转换表演,给观众带来了莫大的审美心理快感。比如,假洞君为劝说芷兰嫁给苦良时有一大段诉说苦良与芷兰往事的精彩唱段,开唱前有一个起腔,“起腔”是越剧中非常能凸显越剧流派的特征音调,假洞君冲口而出的“苦良我……”是憨直粗犷的范派,在芷兰疑惑的目光中忽然意识到自己险露真容,马上转为含蓄深情的尹派“苦良他啊……”,十分短暂的两个起腔就将苦良与洞君的不同身份性格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青年演员盛舒扬饰演美丽多情的少女芷兰,她以莺莺丽声将傅派唱腔的俏丽婉转与华彩多姿的特色鲜明地体现出来。流派在她们高水准的传承和活用下,个性鲜明、可亲可感的人物形象呼之欲出;优美动听、韵味无穷的唱腔迷醉全场观众。
唱腔是一个剧种的标识性特征,流派则能使该剧种的唱腔风格多彩多姿,富有别具特色的文化内涵。在全国的剧种中,年轻的越剧所拥有的流派数量仅次于京剧,艺术的生命在于个性,流派使越剧葆有旺盛的生命力。上海越剧院作为流派集大成之地,始终坚持在创新中发扬传统,在发展中保持风格。
《假如我不是嵇康》
上海越剧院“家底”丰厚,在经典传承方面一直堪称典范。与此同时,在剧院秉承“经典传承,修改提高,新编原创,创新实验”的“四轮驱动”,从未停止过创新实验的脚步。
人文探索方面,有《洞君娶妻》哲理思辨式爱情观的追问,《假如我不是嵇康》对人生观价值观的反思,《宴祭》对西方名著的东方演绎;演剧方式上,有《再生·缘》的沉浸式观演模式的开创,《微神/Vision》的影像与戏剧的融合;题材再诠释上,有“徐王版”《梁山伯与祝英台》对经典的再认识,《张骞使西——三别三行》将主流题材的小剧场转化。上越通过一部部作品,有意识地探索传统与现代、时尚与越剧碰撞出的当代舞台新的可能性,主动追寻传统戏曲审美精神的当代表达。但无论形式如何创新,其内核始终坚持剧种本体,坚持流派特色,坚持表演中心,这便是上海越剧院小剧场品牌一以贯之的精神。在市场的滚滚浪潮中,愿戏曲人的这种清醒与定力,能够推动越剧在“守正”与“创新”的双轨道路上,像一列矫健的高铁,稳稳地驶向更辽阔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