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新窑子是位于河北黄土高原上的一个村落,从1996年开始,摄影师黑明历经三十年,奔走在北京与新窑子之间,把自己和村民的生活融在了一块儿。在新窑子居住的数百个日夜里,黑明经过长期的采访、拍摄和调查,用摄影与文字记载了一个个村民独特的生命轨迹,也见证了村民脱贫致富的过程。
2025年8月,汇集黑明这些作品的图书《100年的新窑子》出版,承载着新窑子这个村子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沧桑巨变,也见证了新窑子30年的历史变迁,更让人看到中国农村正在经历几千年来最深刻的变革。本文选编自书中黑明自述《新窑子纪事——我的流水账》,从初到村子时被当作“特务”,到渐渐与当地人熟识,打成一片。黑明用三十年的心血凝结成一部鲜活的“乡村档案”。
《100年的新窑子》黑明/著
新窑子全景,1996。黑明摄
文/黑明
记得在我刚去“新窑子”的时候,那里只有58户人家,236口人,人均年收入最高不足300元,最低不足100元,全村累计欠账12.6万元。当时村里没通公路、没通邮路、没通广播、没通电话、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人外出打工。全村只有23头大家畜,一辆小型拖拉机,耕地面积500亩。
今天的新窑子,已经发展到了116户人家,348口人,人均年收入几千、几万,甚至几十万元不等。全村村民已经拥有奔驰、宝马、奥迪、特斯拉、本田、红旗、长城、奇瑞、比亚迪等多种品牌和不同款式的99辆小汽车。大货车、小货车、拖拉机、农用车,更是不计其数,水电、网络、柏油路、应有尽有。
上图:赵玉芳和儿子白宝军、女儿白宝荣,1998年摄。下图:白宝军,1982年1月4日生于新窑子,土建项目经理
上图:白随清、李莲芳和儿子白斌,1997年摄。下图:白斌,1990年5月9日生于新窑子,熟食店老板
上图:白整风、郭为生夫妇和儿子白小龙、女儿白莲花,1998年摄。下图:白莲花,1987年1月4日生于新窑子,美术教师
提高警惕 监视特务
1996年我初进新窑子时,正逢香港回归的前夕,当时全村人都提高了警惕并且怀疑我这个陌生的长发行者是香港派来的特务。村里还有“高人”暗示,我这人来路不明,一定要严防我对农业建设的破坏活动,不得接受我在村里吃住的要求。后来,我听说村党支部还委派了两个民兵,在暗中监视我的行踪,而我的拍摄也屡遭拒绝。
刚开始没地方吃饭,我顿顿吃方便面,没地方睡觉,要不进城,要不就上玉皇庙那时的拍摄非常困难,就连小孩都会严词拒绝我的拍摄,因为他们的父母为了阻止我的拍摄,家家户户告诉自己的孩子照相会吸血,所以孩子一见我就跑,甚至用号啕大哭和就地打滚的方式抗拒我的拍摄。第一次拍摄就遭到很多村民的敌视和阻止,所以一周后我只好回了北京。后来村民房志珍告诉我,我走后村民都在背后议论,说村里派的两个民兵没把我看住,让我给跑了。我问那时凭什么把我当成香港特务跟踪我,她说:“主要是那时候香港正准备回归,电视里天天宣传社会要稳定,还有你的头发那么长,天天穿个花格格衣裳,戴着黑片片眼镜,就跟电视里爱打架的香港后生一模一样,所以你那时候来,不怀疑你怀疑谁啊!”她的描述使我大笑不止。
上图:丁世海、孟范莲夫妇和女儿丁琪、丁瑜,1997年摄。下图:丁琪,1989年11月2日生于新窑子,茶叶经销商,2025年摄
上图:房战斌,2002年摄。下图:房战斌,1987年4月14日生于新窑子,钢筋工
上图:房婵婵,1997年摄。下图:房婵婵,1987年8月26日生于新窑子,幼儿教师
1996年10月,我第二次来到新窑子村,当时很多人认出我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香港特务。尽管如此,我还是挨家挨户地送去第一次给村民拍摄的照片,希望尽快融入他们的生活。有人说我就像发救济粮一样,挨家挨户地给他们发照片。发完照片,很多村民都很喜欢,还有人说我照的相和照相馆照的不一样,把人照得就像活的一样,好像照片里的每个人都会动弹。正是那些照片,打消了他们对我的怀疑。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走后2个月的12月,村里竟然有人在电视上看到我上台领奖的镜头,还说是一个光脑老头儿给我发的奖。
其实,他们所说的那个光脑老头儿就是中国工程院原院长、全国政协原副主席朱光亚院士。我至今都没搞清,第三届中国摄影金像奖,为什么会邀请一位科学家为我们颁奖,也没想到那个提名奖竟然会使千里之外的新窑子向我敞开胸怀。尤其在1997年10月,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栏目陆芸芸采访制作和敬一丹主持的节目对我的报道,碰巧又被不少村民看到,这让我的来去更加自由,拍摄再也没有遭遇村民的抵触和拒绝。
往后的一次次采访、拍摄,自然而然地加深了我和村民之间的感情。每逢聊天,笑话必讲,每次喝酒,逢曲必唱,有时酒后半夜三更,年轻人竟然拉我脱掉鞋,光着脚,轻轻走进人家的院落,趴在年轻人的窗户前偷听炕上的动静。记得有一次在关键时刻,二毛把我的手电突然伸进窗户,直射人家的动作,照得光身子男人只好乖乖卧倒并钻进被窝。回想那种场景,逢老实人,大多不声不响,反而像做贼似的;碰到个不老实的后生,那经常是脑袋伸出被窝,对着窗户大声笑骂:“哪个龟孙!”
上图:高强、高旭、高阳、高刚,2000年摄。下图:高阳,1988年10月29日生于新窑子,村民委员会主任
上图:高志平、王延霞夫妇女儿高晶、高慧,1997年摄。下图:高晶,1991年3月13日生于新窑子,眼镜店营业员
上图:高志平王延霞夫妇,女儿高晶,高慧。1996年摄。下图:高慧,1994年10月29日生于新窑子,小学教师
上图:高志强汪成花夫妇和女儿高燕、儿子高涛,1998年摄。下图:高燕,1988年12月25日生于新窑子,护士
谁家子弟 谁家的院
1996-2003年,我数十次走进新窑子。无论逢年过节和放长假,别人出国旅游度假,我却去了黄土高原的新窑子,别人在咖啡厅感受惬意,我便在山里采访拍摄。在新窑子的八年,我走遍了那里的家家户户,吃遍每家每户的饭菜,尤其是吃派饭的日子让我记忆犹新。至今我都忘不了在新窑子住得最高的马占山家吃的第一顿派饭,以至于让我经常梦见死去多年的马占山复活与我对话。尤其在新窑子的这些年,更是无一遗漏地重复拍摄着每家每户的生活状态,一年又一年目睹着他们缓慢的生活变化。
这些年,我在党员活动室的桌子上、玉皇庙的跪垫上、光棍儿的土炕上,度过了春夏秋冬的无数个夜晚。如今,村里年纪再大的老人,我也知道他是谁的爷,再小的孩子,我也能认出他是谁家的苗,再破的院子我也去过无数次,再丑的人我都给他们拍过无数照,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吃饭的、睡觉的、劳动的、打情骂俏的,无不摄入我的镜头,走进我的作品,留下历史的印记。
上图:高斌李春丽夫妇和儿子高强、高刚,1997年摄。下图:高强,1990年2月4日生于新窑子,吊车司机。高刚,1992年8月11日生于新窑子,铁路建设网格长
上图:刘革海、屈原、刘克军,2002年摄。下图:刘革海,1984年2月1日生于新窑子,机械修理师
上图:屈原,1997年摄。下图:屈原,1985年11月6日生于新窑子,三级厨师
上图:屈军、杨小琴夫妇和女儿屈文慧,1998年。屈文慧,1997年3月15日生于新窑子,小学教师,2025年摄
翻天覆地 巨大变迁
时光如梭,岁月如梦,30年在不经意间掠过。尤其在互联网时代的今天,我和新窑子的互动更加频繁,因为很多年轻人为了改变命运,不愿再过一贫如洗的日子。他们个个进城打工、买车、买房,而且有了信号,有了智能手机,会发信息、发视频,全村微信群就有十几个,网名更是千奇百怪。诸如“金凤凰”“扯淡人生”“白日梦”“素心如简”“单身狗”“听天由命”“饿死鬼”“天道酬勤”“苦咖啡”“鬼会说人话”……无奇不有。只要拿起手机,随时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有人当教师,有人当老板,有人当教练,还有人卖汽车,有人卖电脑,有人开超市,有人做建筑,有人拍婚纱,有人送快递有人开饭馆,有人拍摄短视频赚流量。他们打工创业争先恐后,供孩子读书想尽办法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
与当年相比,新窑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迁。正如最近因为这本书我和村里的“金凤凰”用微信聊天时,她说:“我们现在也不受苦了,家家户户都买车了,我们家有一辆奥迪、一辆雪铁龙,还花十几万在沟口买地盖了房子,出门就是杜甫川。现在村里很多人都在城里买了商品房,跟城里人活得一样潇洒,想怎么‘漾达’就怎么‘漾达’,粉丝几千、上万的都有,买东西和卖东西都在网上。我们虽然没有大钱,但小钱谁都不缺,想要什么买什么。”
随后,我便观看了“金凤凰”发给我的一些链接,都是她自编自导的短视频,点击量确实都是几千、几万,只可惜视频里她们美颜美得过了头,个个颜面发白刺眼,就像刚从面口袋里拉出来一样,尤其人人披红戴绿,动作诡异,表情夸张,纯朴和善良一一被遗弃,看着就像鬼一样,甚至让我完全认不出那些花枝招展和酸不溜秋的女人是谁,更看不出谁是谁的婆姨……当我把我的这些感受告诉“金凤凰”时,她说:“那是你老了,OUT了,跟不上时代了!”
我知道我老了,也感慨时代的洪流不可逆转。
上图:苏培贵何丽夫妇与女儿苏宁、儿子苏阳,1998年摄。下图:苏阳,1995年10月11日生于新窑子,计算机程序员
上图:王宁刚房志珍夫妇带着儿子王帅和王佳丽正在堂子梁春播,1996年摄。下图:王帅,1987年10月13日生于新窑子,游戏GS(运营)
上图:张向宗马双全夫妇和女儿张爱梅在吃饭,1996年摄。下图:张爱梅,1990年3月8日生于新窑子,自由职业者
上图:张璟雯,1999年摄。下图:张璟雯,1992年10月9日生于新窑子,高级美容师,2025年摄
上图:张莉,1999年摄。下图:张莉,1989年8月1日生于新窑子,自由职业者
回顾我在新窑子的三十年,真是感慨万千。这三十年间,新窑子虽然去世了40余人,但又出生了125个人,虽然全村户籍人口多达348人,但目前的常住人口还不足40人,而且都是老年人。我作为新窑子人所共知和居住多年的“黑人黑户”,也从30岁变成了60岁,对很多孩子也都逐渐开始陌生。
最近对新窑子60多名年轻人的采访拍摄,虽然使我疲劳不堪,但当我奔走各地带回的62幅“新肖像”跃然纸上,却感到无比欣慰,因为图片上的年轻人积极向上,重视子女教育,对未来的生活发展充满信心。尤其融入城市生活之后,他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并且与城市人的差距越来越近,甚至有人早已超越了城里人的思维模式……
上图1:给羊羔喂奶的冯秀英,2002年摄。上图2:贺志忠和儿子贺建飞在打围墙,2001年摄。冯秀英,1946年7月2日出生,农民。贺志忠,1945年7月8日生于新窑子,农民
上图:高志忠贺梅夫妇和女儿高婧、高虹、儿子高阳、高旭,1997年。下图:高志忠、贺梅全家合影
回顾我与新窑子的往来,它早已镌刻在我的心底并打上很深的烙印,因为那是一片宁静的土地,也是一方和谐的天地,它不仅是我一生中最能感受到轻松和自由的地方,也有我见过最淳朴和最厚道的农民兄弟。那里的农民热情似火,那里的风光苍劲有力,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着独特的魅力,总是令我流连忘返。
每当我回到北京冲洗出从新窑子带回的照片,看着那些灿烂的笑容和沧桑的面孔,感受那些勤劳的身影和顽强的精神,总是能够追忆起当时的情景和快乐却找不到城里人那种优哉游哉地享受生命的闲适感,反而有时会让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甚至有一种重返新窑子的冲动。
